许是我本人有民国情结,尤其是对旧上海时代,有着情意千千结。十里洋场,像一本泛黄的相册,黑白映像,翻开的第一眼,看到的总是那个身着华丽旗袍,一支素手扶着腰,倨傲地仰着头,眼神里尽是桀骜,高贵里还藏着悲凉的女子。是的,她就是张爱玲,一个时代的传奇。她是我第一喜欢的才女,犀利又悲凉的文字里常有吴越方言使人倍觉亲切,倾尽全力喜欢一个不堪的男人只因他曾懂她,同时面对着灿烂夺目的喧闹和最极度的孤寂,成为一个时代的异数和标榜,在旧上海一炉又一炉的沉香屑里,她永远是那第一炉香。
文艺青年大多爱读张爱玲的小说,尤其是天生就爱小资情调的文艺女青年,太平盛世,风和日丽,总在幻想经历一场动荡的悲凉。悲凉,是张爱玲作品里最大的特点。所有的悲欢离合,总伴随着那薄雾般缭绕不散的悲凉。读张爱玲,大抵分为三个阶段,是为三炉香。第一炉香,燃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岁,读得似懂非懂,只看见了一袭华丽的长袍,和炖在炉上那种朦朦胧胧的旧上海的小资,空气中氤氲着咖啡香,弥漫开来,花非花雾非雾。第二炉香,焚的是无数的感慨,怎么就能如此洞察世故呢?怎么就能句句戳中心房呢?怎么就像一场香水冰雨,闻着陶醉,沁骨难熬,明明浅薄,却浓得化不开呢?第三炉香,是熏在坎坷情路的尽头,在她那里找到了共鸣,原来如此坚强、高傲的张爱玲,也驱不尽爬满的虱子;原来繁花似锦过后,是尘世的满目荒凉;原来荒凉并不总是迷离灰蒙,五光十色的斑斓里,也有温暖后的冰冷。这三炉香,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迷蒙了若干年后你我的眼睛,那红颜沉香,竟是如此的深重。
张爱玲的小说写得尤其出色,譬如《色戒》、《倾城之恋》、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等,都久经不衰,但今天读的,是她第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——《十八春》。
从前最开始读《十八春》的时候,恨死了曼璐,唾耻了祝鸿才,寒心了顾太太,悲鸣了曼璐与世钧,惋惜了叔惠与翠芝,恨恨地想这些叫人生恼的人,为什么不能像张爱玲那样去爱,我不管你来自什么地方,有什么样的身世背景,长得美或丑,只因为你懂我,我爱你,便坚持到底。当曼桢为了荣宝,怀着绝望,近乎于自杀一般的心情嫁给祝鸿才,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,读者心里生出无数的感伤与痛,为什么世钧当初不够坚定,爱得不够彻底,轻易放弃了追究曼桢的下落。原来连小说都不能完满,何况生活的苦难,我们曾经以为遇见了就不会分开,相爱了就能厮守,缘分来了是命里注定,却忘了我们都只是宿命的一颗棋子。张爱玲总有这样的本事,把生活艺术化,把艺术生活化,让你感同身受,让你觉得这就是发生在你的世界里的故事,让你跟着书中的人儿走,同喜同悲,在某个时候戳痛你的心,分不清戏里戏外。她用文字让你明白世情冷暖,把苍凉人生化作声声叹息,像雨天的屋檐,你仰头看着那些雨滴,以为下一滴就完,可它总也滴不完,滴不完。
也看过改编的电视剧《半生缘》,印象最深的是蒋勤勤扮演的曼璐,临终前不久去曼桢教书的学校探访,离开时那样落寞无助的身影,看得人揪心,仿佛她的悲哀漫出了屏幕。也是因为这个画面,让我重新审视曼璐,她原本可以过得简单而幸福,同豫瑾一起过夫唱妇随的生活,可是17岁的曼璐,牺牲自己的一生去维持一家妇孺,也许她最初时有过不甘与挣扎,但终究是选择了一条注定悲剧收场的路。她是一个悲剧女人,年华老去,她无所依,家人却无法理解,认为她有碍门楣,当有一根稻草出现的时候,沉浮在苦海里的曼璐以为它能救命,于是她为了捍卫“祝太太”这个名分,把自己的悲剧延续到别人身上,偏这个人还是她一手培养的亲妹妹,曾经她也差点可以像她那样美好的妹妹。只是,有时候不禁要问,曼璐策划了曼桢的悲剧,又有谁来为她的悲剧负责。
张爱玲对于细节的处理和摆弄文字的精练已不需赘言,读来总是觉得舒畅,却又说不出具体,浑然天成就在那里,洗尽铅华后的平实,又在缝隙里渗出点点的感伤与悲凉,是看透世情后的冷眼旁观。不过还是要拣出两个句子来说,是读过这些遍《十八春》每次都耿耿于怀的句子。一是曼桢写给世钧的一封信,严格来说是一封未完成的信,那时候世钧回了南京,曼桢在办公室给世钧写信,叮嘱他这样那样,信还没写好,她便急急地盖了起来,因为世钧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身边,她又喜又窘,觉得难为情极了,即便她与世钧已经那样好,可赤裸裸的情话总令少女羞涩,好在世钧放在口袋里没有当场就拿来看。信的内容,是多年后世钧在亭子里翻到一本旧书时,发现了夹在书里的,唯一遗留下来的这封未完的情书,我们才得以读到。我要拣出的第一句,就是信的结尾,曼桢写:我要你知道,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,不管是什么时候,不管在什么地方,反正你知道,总有这么个人。我想无数爱过的人看到这句话,都会心生感慨,也许曾经也有那样一个人,说过那样的话,愿意一直在原地等你,只待你一个转身便看到的距离。可此去经年,物是人非,即使人的心愿意等,也会有许多烦厌的事物跑出来不让你等,于是叹息,人生多无奈,何处话凄凉。这便有了我要拣出来的第二句,曼桢与世钧,终究是重逢了,在叔惠家里,不尴不尬的一个场景,然后他们出去吃饭,只是与许多年前不同,世钧已经需要向另一个女人作交代。他们在小包厢里想起从前的情况,于是曼桢说:我们回不去了。每每看到这句的时候总会心头一震,便替曼桢把眼泪落下来,在眼前的都已隔着千山万水,我们连刚刚过去的十八秒都无法回头,十八春,如何回得去从前!
写张爱玲,不得不提到胡兰成。我认为这个被世人唾斥的文化汉奸,却是最懂张爱玲的人,哪怕他们之间不太正式的婚姻也只维持了数年。女人才不管政治时局的风往哪个方向吹,她只需要一个懂她的人,懂她的倔强,懂她的脆弱,懂她敏感的心。胡兰成懂,这是张爱玲之幸,也是不幸。幸之难能万千人中得其一,竟能懂她;不幸之万千人中仅其一,懂她却不专情与她。红尘中,浮沉多少个梦,太匆匆,转眼又一个秋,回首半生匆匆,如梦。这一点点的痴,一丝丝的缘,纠缠了半生的情,却终也是,有缘无份罢了。
【张爱玲其人】她本名张瑛,爱玲取自英文名Eileen音译。系出名门,祖父是清朝名臣,祖母是李鸿章长女;青年时爱上汉奸胡兰成甘当小三终被抛弃;抗战后被批判为文化汉奸。晚年四处飘零,在美国曾搬家180多次,1995年9月8日,74岁的她孤独逝去,临终身穿赭红色旗袍,凄凉地蜷在地板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