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这样的地方,最好是春天,有点小雨,立于天井回廊之间,雨细丝牛毛一般无声息地润下来,邂逅一两只南回的燕子,呢喃几声,倏尔回旋廊前,也最好院落中有那样的小花,不必华美,有干净清新的颜色,安静地陪着你在雨中静默,“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”,于是,不必穿越,人已经在时光中迷失,不知今夕何夕了。
这样的白天,你在老街游走,人与街道,还有两三个行人,都像在默片中,屋内劳动的人,或做手工的中年人,或发呆的老人,几声的言谈和狗吠,反更映衬出“人闲桂花落”的静谧。
最好,也能够在这里住上几晚,条件不会很好,就沿着有些阴暗、咯吱咯吱响的木楼梯走上去,房间有些低矮,可是朝着天井院落的窗户一排敞着,天光平平地斜铺进来,在这个低矮的阁楼,看面前楼下回廊和屋顶细密的灰瓦高高低低错落眼前,隔开的几何形天空显得格外宽阔、澄澈,这样的宁静安谧,像是亘古以来就一直如此,像是四百年前的那些惨烈故事从没有发生。
一、幸存的抗倭卫所。
浙江以渚命名的地方不少,比如良渚、桃渚、下渚,夏渚等等,江水浩荡回环,形成水中大小不一的陆地——渚;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,所谓伊人,宛在水中央”,伊人或许独立于渚上,在一片昔日桃花盛放处,叹韶光之易逝。“桃之夭夭”,桃渚的名字像是从《诗经》的年代里出来,桃江十三渚,映照出水光潋滟、山色空濛的感觉。
据闻宋代文天祥过此地,临佳山丽水,也不禁盛赞“海山仙子国,邂逅寄孤篷,万象图画里,千崖玉界中”,远古时期这里的火山爆发造就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,促就了奇石美景,然而相较而言,此处的地理位置更是重要,“四面枕山,一面临海,最称雄壮”(《台州府志》),“东即桃渚港,东北十里有昌埠港、昌埠岭,南有肯埠岭,北有白莲岭,东有安圣寺,诸处皆为冲要”(民国《台州府志》卷五十九《武备考下》)。据《明实录》记载“洪武二十年(1387)九月,筑台州健跳、桃渚土城,各置千户所以防倭”,明朝的军队按卫、所编制,大致112人为百户所,长官叫百户;1120人为千户所,长官叫千户;5600人为一卫,长官叫指挥使。桃渚城是个千户所,属于海门卫管连,在东南海岸延伸线上,处于中间位置的桃渚所无疑是咽喉所在,与其北的健跳所(今属三门县)及其南的海门卫相接,这时的桃渚所城还在下旧城,与今天的桃渚城略隔了段距离。
四百多年前的某天,因为这个因素,终于发生了一场屠城悲剧。
公元1439年的四月(明正统四年),一样的春光明媚,也许一样的安宁如许,渔民准备出海,农夫在田间忙碌,女人在家中照料孩子,或者做着针线,也许还有些燕子,穿堂而过,呢喃低语,守城的兵士们也在享受着阳光明媚。远远的,海上四十艘大船驶来,还没能弄清楚状况,一帮人已经直驱而入,打破了安宁,直教天堂成了地狱。那次的惨状,令人发指,叫人不忍回眸:据明人《嘉靖东南平倭通录》记载,倭入桃渚之后,“官庾民舍,焚劫一空。驱掠少壮,发掘冢墓,束婴竿上,沃以沸汤,视其啼号,拍手笑乐,捕得孕妇,卜度男女,刳视中否为胜负饮酒。荒淫秽恶,至有不可言者。”“积骸如陵,流血成川,城野萧条,过者陨涕。”毫无疑问,无戒备的军民,对倭寇来说掠夺就成了便捷的快餐和嚣张兽性的渠道,于是到了嘉靖中后期,倭患益炽。
惨剧之后,桃渚城搬去中旧城建造,由户部右侍郎焦宏亲自督造,明正统七年(1442)六月开始至次年建成,这是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国保单位桃渚城。
转折点在公元1559年(嘉靖三十八年),数千倭寇再度大举进犯桃渚,以桃渚等地为巢穴,桃渚城久被围困,危在旦夕。时任台州知府的谭纶和负责镇守浙东的都司参将戚继光自宁波来援,由谭纶守海门,断倭寇联络,戚继光亲自督战,围城七日七夜,桃渚军民奋勇抗击,并与抗倭名将戚继光里应外合,解桃渚城之围,击溃了倭寇主力,然后与谭纶会师,展开歼灭战。这股倭寇终于全军覆没。战后戚继光在城的东西两角建造了两座敌台,这是戚继光的军事创造,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建造的两座敌台,为此,临海人刑部郎中何宠于同年三月专门撰写了《桃城新建敌台碑记》,勒之于石以纪其事。1564年(嘉靖四十三年)又进行了一次重修,桃渚城里村中至今还保存着一块刻有“(嘉靖)四十三年督造官柳应时、窑军杨彩”的城砖。嘉靖四十年(1561),戚继光依此在台州府城又修筑了13座空心敌台。此后,戚继光在桃渚等地九战九捷,彻底击败东海倭寇。
从此,黯淡了刀光剑影,远去了鼓角争鸣。没有了战争,窝在群山怀抱的桃渚俨然成了一块世外桃源。近代又逃过文革浩劫,在明代东南沿海修筑的四十一个抗倭卫所之中,桃渚城算是幸运、完整的了。
二、桃渚的历史印记。
战争过后的桃渚人中,不仅有当地居民,还夹杂了当时戚家军的兵士(据称这里的郎氏一族即为当年山东籍兵),一齐守护这座卫所。如今,桃渚城内的街巷仍然保持着明代的原始格局,东西向主街名为桃渚街,长370米、宽5.8米,贯穿东、西城门,跟连通南门的最长巷道衙门路呈十字交叉,交叉点有古楼耸立,其它纤陌般条条小巷迂回曲折,间隔着鳞次栉比民居古建。六百年历史的化龙渠跟主街道平行,穿城东流。远处看,这是座古色古香的古代城堡。
江南气候潮湿又濒临东海,木结构的房屋不太容易保存,如今城内明代及清前期的建筑已经无存。明代的印记,却也不是没有,后所山娘娘庙旁的佛号石柱、水浅而清冽的名泉井和黄衙井、化龙渠,山上的烽火台遗址、四处砌城的城砖、石块,也许都曾经历经了那段烽烟岁月。
清代中后期的建筑比比皆是,尽管目前情况堪忧,民国以前建造的桃渚民宅几乎是清一色的二层砖木结构,单层的房屋绝大多数均属附屋,在现存的众多民宅中,较有代表性的清代建筑有郎家里、郎德丰、柳宅和吴宅。
依建筑样式,吴宅与柳宅的年代应该比朗德丰、郎家里早些。高檐阶吴家的檐柱雕饰图案颇为繁富,但结构上却又保留着斜栱的做法,斜栱在台州临海一带为明末至前康熙间的建筑风格,乾隆以后基本不见。柳宅的建筑风格与郎德丰相似,雕饰也一样精彩,但雕刻的内容较郎德丰更为丰富些,另一方面与吴家一样仍保留着斜栱的做法。
郎氏是桃渚的世家,桃渚乡间至今还保存着清道光三十年、光绪六年及民国三十四年刊刻的郎氏旧宗谱。郎德丰大门中开。里面是完整的四合院,厢房与插翼的楼房契合,回廊与天井道地相通。每根廊柱上雕刻很是叫人注目,还有嵌在墙上的各式镂石窗花,木质雕花,几何造型的别致与美感,怕是包豪斯大师也要学习的。
郎家里古宅的门额上篆书刻着“勤俭家风”,两进台门,宽敞的四合院。画栋雕梁,飞檐翘角,各式窗花一如郎德丰。此次调研,我们就住在郎家里农家乐,老板娘真如阿庆嫂一样精干伶俐,完全秉承了家风。大灶烧出的饭菜清淡爽口,常常我们跟这两位大叔大婶对桌饮食,屋外很宁静,大叔每饭必自斟自饮家酿黄酒,我看到其乐融融的滋味,有时执意要我品尝,味道很好。
历史的印记还在延续,除了城中多处毛主席语录红字标语的闪现,自然的给予也在延续:有些房屋不然摇摇欲坠,萧然少人,不然就在低矮、阴暗中,隐约见一些驼背弯腰的迟缓身影,城与人俱老,城里面是少有年轻人住了;人力所给予的也还在延续:南面城墙边,簇新瓦亮的三层水泥楼房连成一片,前后错落,这一角度已经不能够见到后面的老宅了。十年前的规划中,并不如此。
(桃渚城: 1963年3月11日,浙江省人民委员会公布桃渚城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。
2001年6月25日,桃渚城和台州府城墙同时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