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一）

　　何然是一个不安分的家伙，瘦高瘦高，天生的卷发，黑框眼镜，一副文艺男的打扮，看起来斯文清秀，笑起来人畜无害，但是熟悉他的人都懂得他的执拗和不安分。从大一起就难掩躁动的心，在学校里玩乐队，写小说，拍微电影，搞创作，一边做设计、写文章、做翻译赚钱，一边天南地北地行走。

　　走文艺范路线的男孩大抵在大学里总是狂刷好感的，这范起得足足的，全身上下都是大写的“才华”二字啊。学姐学妹们趋之若鹜，一两个眉来眼去的也是有的。大家普遍看好中文系的学姐，与何然比较聊得来，走得也近。

　　但是何然一趟西藏回来，就变得老和尚似的，那些暧昧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之类的都没了，每天就抱着电脑入定。寝室同学纷纷猜测，这是被净化心灵了呀，西藏真是忒神秘的地方。乐队的队友看他不再甩着架子鼓摇头晃脑鞭笞社会黑暗了，而是抱着吉他唱“远方，远方……”神情温柔，目光没有焦点，看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。文学社编辑也奇了怪了，一向文辞犀利爱写杂文的何然同学，居然连交几篇诗歌，主题依旧是远方……

　　种种迹象表明，这小子恋爱了，而且一定是远方的一个姑娘。谁呀，把咱何大才子拿下了？

　　“五一”放假，神秘女主现身，并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美女，一个小女生，圆圆的脸蛋，戴一副圆圆的眼镜，一顶棒球帽，背带牛仔，就是一真人版阿拉蕾啊！萌萌地站在高瘦的何然身边，简直就是最萌身高差啊！

　　几个曾经中意何然的学姐学妹们，纷纷制造机会偶遇，上下打量那个女孩，内心各种叫嚣：凭什么？这小女孩凭什么？高中都没毕业的样子，凭什么拿下何然……

　　凭什么？何然最清楚啊！

　　当初豪情万丈独自去西藏，要不是偶遇她，何然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全归来。这个叫袁菲尔的女生，虽然看起来小，样子萌，但是文能吟诗作对，武能拳打流氓，一张小嘴唱得了甜歌，说得好法语，骂人时也毫不含糊。西藏游结伴7天，每一天都能让何然惊喜。一向觉得自己技多不压身的他，居然在这个女孩面前认怂。不过，怂归怂，何大才子自有方法。远隔千山万水，楞是把袁菲尔拿下了。

　　第一次来何然的大学宣布主权，袁菲尔离开时，把自己这几天汇总的情况做了个汇报：“何然，这几天下来，有4个女生是刻意制造了偶遇，并用不怀好意眼光上下打量我。有一个女生，在我们身边晃荡了整整一天。还有据你室友以及几个好友的聊天中，我又敏锐地觉察到了有3个女生对你有超越革命友情的想法。不排除里面有重复的，我估计我不在身边的时候，最起码得有6个女生对你虎视眈眈。”

　　“老婆大人请放心，别说6个，就算是60个，600个，小的都能熟视无睹，不在话下。”

　　“不许叫老婆，鉴于此，我决定观察期再延长六周，哦不，是六个月。”

　　“袁大人明鉴，小的对大人一片丹心在玉壶，天地可证，日月可鉴……”

　　“得了得了，你们两个少恶心了。菲尔的火车快到了，这一去就十万八千里啊，干脆你也去拜菩提老祖为师，像你师兄孙悟空那样，学个筋斗云回来。”室友阿发笑着说。

　　（二）

　　这一去，十万八千里倒也没有，但是隔着大半个中国倒也是，一个在北京，一个在广州。

　　大学那会儿，电脑刚兴起，两人基本上就抱着电脑和手机聊天。大学里还流传着一个笑话，有那么几天和菲尔闹了点小矛盾，何然就死守着手机短信，连洗澡时都带进澡堂。有一次正冲着澡呢，短信一来，只见水柱中，伸出一只手，这边在冲澡，这边还噼里啪啦打着字。

　　异地恋除考验爱情的坚贞外，还考验经济条件。为了能经常和菲尔见面，何然简直跟开了挂似的赚钱。以前写了文章基本都发发校报，社团杂志，现在能投就往外投，那是有稿费的呀。以前为了爱好混着玩的乐队，俨然成为乐队的经纪人，一有空就带着赶商演。一个大二大三的学生，还替人写毕业论文……这边菲尔也毫不认输，精通英语和法语的她，替人做翻译，给学生做家教。两个人不断get新技能，就是为了赚足旅费，为了下次的相聚。听起来很浪漫，实则冷暖自知。 

　　以前都是轮流去对方的大学待几天，后来想通了，既然一个在南一个在北，那就在第三个城市待几天。每次都换不同的地方，就当旅行。大学3年，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。

　　每次菲尔累得不行，就打电话给何然撒撒气，说不去了不去了，不想一有空就去打工，一放假就上飞机下火车，天南地北去见面，几乎连一天休息都没有。

　　何然总是好声好气地安抚：“菲尔乖，太累了就休息，不想打工就不打了，赚钱的事老公来就好，我们就稍微晚几天见面哈。”温柔地哄她一点脾气都没了。气消了，睡一觉，第二天元气少女袁菲尔又满血复活，忘了昨晚指天对地地赌咒发誓，依然精神抖擞地奔忙在为爱打工的路上。

　　他们最大的憧憬就是赶快毕业，毕业了就可以在一起了，去北京，或者去广州，都可以，总之毕业之时就是两人长久团聚之日。

　　（三）

　　大四那年，何然偷偷给广州一家大集团公司投了递，录取后，阴测测地跑去袁菲尔那里邀功领赏。两人欢欣鼓舞，连出租房都看好了，等何然实习期一过，签了合约就租了梦想中的房子，正式开始甜蜜的二人世界。

　　何然在实习期表现优秀，大受好评。被公司的一个副总点名留下，合同一签，看着合同里所说的真金白银，两人简直乐翻天了。只是，幸福来得太猛烈，走得也太突然。上海那个分公司需要人，那个副总荣升分公司老总，何然被派往魔都。前一天还欣喜若狂地去签租房合同，如今只能含泪退掉。

　　“老婆，干脆我就死皮赖脸地跟公司申请留广州，再不行，我辞职再找。”何然咬牙切齿，那个慧眼识好马的伯乐副总，如今在他眼里却成了那个最面目可憎的人。

　　“四不四傻？四不四傻啊，这个公司是你想进就进，想留就留的吗？合同都签了，你要违约吗？”袁菲尔揉了揉鼻子，“反正我最近也在犹豫，有一家航空公司在招人，教授举荐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去考试，我过关了。公司说我身高不够，但是口语成绩遥遥领先，而且我精通英法两种语言，破格录取了。本来我还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去呢？如果你去上海了，那我就去。”

　　“哦，这样想想，其实我挺欣慰的，上海已经比北京离广州近多了。而且航空班次特别多，见个面嘛，玩似的，周末都可以啊!”何然忙安慰，老婆多不容易啊，身高不够都能当国际航班的空姐，值得骄傲！

　　两个月后，在上海拼死拼活赚机票钱的社会新人何然同学，收到噩耗一个，袁菲尔顺利通过实习期，被派往韩国！

　　“我精通的是英语和法语，为什么要派往韩国，我不懂啊！”

　　“你要这样想啊老婆，总比你派往英国或者法国好！”

　　“你能不能不要乌鸦嘴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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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从此，袁菲尔正式成为空中飞人，满世界地跑。一宿没通话，可能她就能跑到大洋彼岸去。不过，有一点倒是好的，身为航空公司内部人，机票是能打超低折扣的，有的时候，还能蹭飞机。

　　那一年里，袁菲尔最熟悉的航班，就是首尔飞往上海，以及上海飞往首尔的。

　　何然有心，把恋爱以来的每一张火车票、汽车票以及飞机票都搜集起来，自己锯木头，做了一个大相框，裱起来挂在墙上。没回看着这画，都觉得自己的爱情，简直惊天地泣鬼神，为了爱情走过的路，都能绕地球好几圈了。

　　（四）

　　但，你以为，这就是两个人最远的距离吗？

　　你太天真了，上天给这对小情侣的考验，更多！

　　七年之痒，何然的乌鸦嘴终于灵验了，亲爱的菲尔被派往法国，而他自己将前往南非。

　　以前觉得远，那还是中国，是异地恋，可以克服。后来觉得远，那还是亚洲，每个月还能在一起腻歪几天。现在呢？都已经冲出亚洲，走向世界了，还一个南半球一个北半球……

　　“怎么办？我已经半年没见到你，我觉得自己都快死了。”

　　“我觉得很好啊，南非的少女身材可好了，各个丰乳肥臀大长腿，叫我们white man，对我可好了。一个部落酋长的女儿，对我猛抛媚眼，你说我要不要留下当下任酋长啊！”何然难得嬉皮笑脸。

　　“少来，你在南非，又不是刚果。”袁菲尔被逗乐了，顿了一下继续说“说实在，何然，我们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以前还是异地恋，现在已经是异国恋了。谈了7年的恋爱，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呢，几个月都不到。很多时候太累了，也想着要分开，但是我不甘心啊，何然，不甘心啊，为了爱情我们已经奋斗了那么久了，怎么可以功亏一篑！”

　　听了袁菲尔的话，何然沉默了。他和她的分隔两地，刚开始是为了学业，后来为了事业。有时候他也厚着脸皮半真半假地说，菲尔，我们俩真是太优秀了，如果有一个人的事业没那么成功，都会愿意放下一切投奔对方而来。但是，我们俩任何一个放弃事业，都很可惜！

　　其实不是替自己可惜，都是替对方可惜。好几次，何然都写好了辞职信，但是被菲尔叫停。那封辞职信，一直躺在家里的床头柜里。

　　“说实话，刚到法国那会儿，我特别想你，前面几个月见不到，我感觉自己都快死了。现在，反而平静下来了，不那么想了。思念就像痛一样，久了也会麻木的！现在反而羡慕我们大学那会儿，虽然没什么钱，虽然北京和广州也很远。但总有个念想，老想着有钱了就能见面，想着一毕业就能在一起。现在呢？觉得遥遥无期啊，何时是个头呢！”

　　“那我辞职！”何然很认真地说。

　　“这个问题，我们讨论很多次了。你现在事业上升期，再过几年，就是年薪百万的魔都精英。你现在为了我退回起跑线上，终有一天，你会把生活中的不如意，怪在我头上的。我不想那样子！”

　　“是啊，你说我现在是魔都的白领精英。可是多年前，你说你迷恋就是我身上那种文艺气质，我现在还是不是你当初喜欢的那个何然。我也不敢去想，现在这个流利得切换着四国语言，满世界飞的优雅女人，还是不是我当初丢了魂一样喜欢的率真又帅气的袁菲尔。”

　　电话的那头，袁菲尔忽然就哭出来：“何然，我们怎么办？”

　　电话的那头，除了沉默还是沉默。

　　（五）

　　完成了南非的项目，飞回上海，何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拿床头柜里的那张辞职信。

　　“何然，你这是干嘛？我向总公司申请替你加职加薪已经批下来了，本想给你个惊喜，你倒先给我一个惊喜了。”何然的伯乐先生很惊讶，一点征兆都没有，怎么忽然辞职。

　　“这事，我考虑了很久了，你看我辞职信上的时间。”

　　伯乐先生打开一看，居然是两年前写的辞职信。“为什么辞职？你要知道，你这个工作，辞职之后三年内都不能从事同行业的工作。这是行内规矩！”

　　“我知道！”

　　“是为了你那个空中飞人吧！你辞职了之后准备去法国，听说她在那儿？”

　　“不是，我另有打算。”

　　5个月后，倦鸟归林，袁菲尔在浦东机场悍然，她最亲爱的何然，在一年没见后，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来机场接她。难道不想早一分钟见面吗？

　　微信里，何然给她发了一个定位，什么都没说，只说“我在这儿！”。是杭州西溪湿地旁的一个村庄。

　　袁菲尔记得，那是大学那会儿，与何然天南地北地相聚，行走。曾经来过这个地方，当时被这里“一曲溪流一曲烟”的美景惊呆了。当时住在一户人家里，出门就是水，身后就是林，秋芦飞雪，蒹葭弥望，渔村烟雨的美让她迈不动脚步，只想留下来不肯走。可以说，是他们恋爱多年，走过那么多地方，最让她留恋和心动的地方。不止一次和他说过，退休后要到这里来养老的。

　　等顺着何然发的定位，一路漫步到那个曾经的小村前，看到前面屋檐沉沉中，一块朴素的木牌上，赫然刻着三个字“非然居”，多年默契，忽然她就明白了什么。

　　厚重的留有岁月痕迹的大门訇然中开，那个曾经的让她心动地睡不着的身影站在那里对她温柔地笑。高瘦高瘦，微卷的头发，黑框眼镜，白棉衣，黑布鞋，淡淡的胡渣，那个文艺到骨子里的何然，又回来了！

　　五个月的时间，何然辞了职，重新回到大学时光，捡起以前的梦想。不再用发胶把微卷的头发定型，就让它懒懒地散着。不用穿西装打领带束缚自己，宽松的棉麻穿着最好。不用穿名牌的皮鞋，最亲切不过30元一双的北京老布鞋。Gucci的金边眼镜还不如呆头呆脑的黑框……一切都回到从前。

　　他来到他们两曾经最喜欢的地方，租了一间大四合院，改装成muji风格的民宿，楼下是咖啡吧和书局，旁边还有做陶艺、皮艺、烘焙以及设计的手工艺房，楼上是五个风格各异，装修一新的房间。中间的四合院，花木扶苏，一颗大香樟下是玻璃屋，那是他特地为她设计的餐厅。

　　一切都像梦一样！梦一样的地方，梦一样的小屋，梦一样的人和梦一样的生活！

　　“老婆，这里什么都有，就缺一个女主人，你愿意留下来吗？”何然目光盈盈，锁住她的眼，这一对视间，仿佛终于看到了天长地久。

　　“老婆，你看为了我们俩能享受住在这里的第一晚，我们的‘非然居’在airbnb上已经有好几个人在询问了，我都没敢答应。”何然讨好着。

　　“你笨啊，既然airbnb上已经有人预订 ，那赶紧留宿啊，否则我们没有收入，要坐吃山空啊。”

　　“你说什么？”

　　“我也辞职了！本想给你个惊喜，结果你给我的惊喜更大！”

　　“老婆，你太令人惊喜了！”

　　“当然是书局咖啡吧了，你知道我以前最想的就是退休后开一家像‘岛上书店’一样的书店。店里有最好的书，最香的咖啡，最美的老板娘，给你做最好吃的下午茶。”

　　“好巧，我们家的书局就叫‘island’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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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（六）

　　如今，结束近8年的异地恋、异国恋的“非然夫妇”，终于长长久久地团聚了。

　　他们在一个宛若天堂般的地方经营着自己的婚姻，经营着自己的生活，经营着一家火爆airbnb的民宿。闲暇时，她做做翻译，拍拍照，他玩玩乐队，写写专栏文章，一起经营一个口碑和人气都爆棚的公众号。当然，还要带娃！

　　是的，非然夫妇结婚后，就有了一个滚圆滚圆的小团子，今年2岁了。

　　你问他们？既然现在过得这么幸福，那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勇敢地辞职，结束异地恋的生活呢？

　　或许，没有那么久那么久的别离，就没有现在那么深那么深的眷恋和珍惜。当然了，何然也说了，没有那几年玩命似的工作，也没有“非然居”的启动资金了。说的，贼有道理啊！